第571期:《烟台大学报》

不减唐人高处在,潇潇暮雨洒江天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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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   中151-3 郝思启

  王国维曾将《八声甘州》与《水调歌头》并举,称其“古,不能以常调论也。”那《八声甘州》这首词是因何被称为“格高千古”呢?
  《八声甘州》是柳永的一首羁旅行役之作,表达了词人的悲秋之绪与思乡怀人之情。但是将这两种感情相结合,确是柳永的创新。
  王国维有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的理论,词人此处又是如何借用意象、意境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呢?
  词的上阙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这两句中,包含了柳永作词最常用的三个意象:暮、雨、秋。柳永经常将这三种意象或者其中两种紧凑地并立于词中:《雨霖铃》“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……更那堪,冷落清秋节”;《玉蝴蝶》“望处雨收云断,目送秋光……晚景萧疏”。
  柳永的创作不仅在意象组合上有自己的特点,而且用词讲究、精雕细琢。
  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中写道:“炼字琢句,原属词中末枝,然择言贵雅,亦不可不慎……如柳耆卿‘对潇潇暮雨洒江天’一章,情景兼到,骨韵具高。”
  柳永写雨后,而且是“潇潇暮雨”。“潇潇”二字,语出《诗经·郑风·风雨》“风雨潇潇,鸡鸣胶胶”。“潇潇”用来形容雨骤。我们常说“一场秋雨一场寒”,秋天的疾风骤雨带来的不仅是寒冷和愁绪,更让人感到自然的无情,与后文的“红衰翠减”相呼应。而且,经过秋雨的冲刷,天地更为寥廓,词人面对着凄寒的秋景寥廓的天地,难免有“沧海一粟”的渺小感和孤独感。
  词人在上阙中流露出的悲秋之情是我国传统文学主题之一,可以上溯至屈原《离骚》“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”钟嵘《诗品》序中写道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。”秋天万物出现衰败的迹象,敏感的词人感到“时光一逝永不回”,在为“蝇头利禄,蜗角功名”的琐碎奔波之中,自己的青春年华被无情耗蚀。
  下面三句,十二个字是历来为人称颂的。“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。苏轼并不喜欢柳永的创作,但在宋人的笔记中多处记载苏轼评价这句词“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。”
  何为“唐人高处”?叶嘉莹先生的相关文章中写道,“唐人高处”也就是诗歌的“盛唐气象”。诗歌发展到唐朝,入诗的自然山水之景才与诗人的情感真正地融合,而且盛唐诗人作品中多写江河湖海、日月山川这类雄浑的意象,气势磅礴,意境壮丽。李白有“峨眉山月半轮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”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”;杜甫有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等诗句。柳永“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所构建的正是这种开阔的意境。
  “残照当楼”,夕阳的余晖照映在楼上,也映在独自在楼上的词人身上。“当楼”二字,将我们的视线从之前的“江天”“秋景”“关河”这些高远的、大的事物收敛到词人眼前,将关注点引到了词人自己身上。视线远近的变化不仅营造了一个虚拟的空间环境,使词人的书写开阖有致,而且使我们后人在阅读此处时,可以运用自己对词人生平的了解去理解他此时的孤独、无奈。词人生性浪漫,颇具音乐天赋,又有高远的政治理想,但入京二十几年来,一直未能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,却被琐碎的公务困扰。他从未想到过会被自己最为得意的词才所累,成为“奉旨填词”之人。
  下一句“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”。“是处”,为处处、到处之义,是词作中常用词汇,到处一片衰败的景象。“红衰翠减”,化用李商隐“此花此叶常相映,翠减红衰愁煞人”一句。化用诗句不仅更准确地表现了秋日萧索之意,读者还可以体会到前人诗句中对荷花凋残的惋惜,渲染了此处的悲秋之情。“苒苒”,渐渐地,与前面“渐霜风凄紧”中的“渐”字相呼应。“物华休”,事物的美好都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。词人感叹年少风华在羁旅中悄然流逝。
  “唯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”。长江之水向东流去,一去不回头且亘古不变,类似词有李煜的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”。词人在前面写了秋雨之后的景色,风变得更加冷峻,花草也凋残了许多,天地间的万物均有所变化,只有这江水依旧“无语东流”。映照了孔子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;李白“天地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,百代之过客也”的时间沧桑之感。水是无形的,连绵不断而且可以渗入到细微之处,诸多词人、诗人也都用水来表达自己的哀愁。李煜词中有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虽然李后主的愁与词人的愁并不相同,词人此处提及“长江水”,不也是希望自己的忧愁可以随江逐流吗?
  柳永下阙抒发思乡以及男女相思之情。古人多不喜欢柳永的词,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柳永有很多词作表现男女之情,而且词句缠绵,让人有“腻”感。
  王国维称该词“格高千古”,也应是因为上阙所体现的“唐人高处”。因为王国维曾明确写下自己对柳永之词的厌恶“余谓:屯田,轻薄子,只能道‘奶奶兰心蕙性’耳。”
  柳永在下阙中以一个男子的口吻来抒情,无疑是对抒情传统的创新。“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”。“不忍”二字表现了柳永的自卑与无奈。词人此时已经四十八岁,但是仍然只能从事低级的官职。虽然词人天性浪漫,却没有归隐田园的物质基础,家庭环境等因素使他必须与这些琐碎的官事相处。“归思难收”,词人想凭高远眺以此安慰自己对家乡、对妻子的怀念之情,但是此处与家乡相隔太远,望不到家乡的轮廓,却徒然增长一层愁绪。
  “误几回,天际识归舟”一句,化用谢灵运“天际识归舟,云中辨江树”一句,但在情感上应更加偏向温庭筠的“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。肠断白蘋洲”。此处的“佳人”应指柳永的妻子。他想着妻子在楼上远眺,看到江中的归船,猜想自己的丈夫可能会在哪条归船上。“误几回”,妻子的期望一次次地扑空,心中的思念与担忧与日俱增。但是下一句“争知我,倚阑干处,正恁凝愁”,妻子可能在楼上期盼丈夫的归来,但是她可能想不到,此时丈夫正在他乡的楼上凭楼远眺。柳永之词作为羁旅行役之作最能代表词人自身的情感和创作风格,而这些词中又以《八声甘州》最为人称道。
  叶嘉莹先生曾写诗评价柳永,其中一首为:休将俚俗薄屯田,能写悲秋兴象妍。不减唐人高处在,潇潇暮雨洒江天。